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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、杀了——我啊……!”她所以用尽力气喊,声音很是粗粝,像磨着骨头渣子,多半还喷着血,“走开!!不要沾我!!我是坏的……你把我杀掉!!!你一切都好!!!”
堂堂一个八尺男儿,就在她面前跪着,好一阵哭到泣不成声。难怪他说些什么,她也都听不清了;可她说的——一字一句,都是实话,是她梦里都牢牢记着的,是她死而复生都不敢忘却的,是她的罪状,是她的冤孽。“……我知道得很!”她气呼呼吞口口水,再半晌才能捋平浑身痛意,“……我知道——他们说的不假,我的确坏得要命!他们说我利用你,我实打实这么想了,实打实这么做了,做得挺不要脸,还自鸣得意。就是我的同族,才能将这些技俩看穿。我就是要害你,我已经害死了你,你要来杀我,是天理昭彰!我哪还能嫁给你……我凭什么嫁给你?我要回家去的,我告诉你。我不管这些事情,我本来就是要回家去的,我回家,我有我自己的娘……只有这件事他们说得不对。我的娘,是天下最好的娘,我的爹,是个还不错的爹,我的阿兄,是我的阿兄。我的家里人,好得很……不许他们那样诋毁!我回去了,有娘了……他们看见我娘,就不敢欺负我了。天下的人谁没有娘呢,娘不在身边,就好像一文不值,给人随意作践……可是如果有了娘,知道哪怕是仇敌的,也是人掌上明珠,这就肃然起敬,敬而远之……我不要给你当妻子生孩子,不要去你姐姐的宴会,不要掺和你的任何事情。你做你的荣王,我去找我的娘,谁都过的好日子,谁都安心!”
一口气说出这么些话来,她接着立刻便睡着,虽然还拉着他的手,且是骨折的那只。戚晋所以不敢轻易离开,却又不敢不离开;眼泪肝肠寸断呢,却又不敢吵出声音来。实在像曾经暴雨如注的某个夜晚,他便也唱起阿蛮曾经哄着他的那歌谣:“天黑黑哇,快入睡……我在这儿、慢慢陪。眼睛眯起、被盖好,转眼就到山背背。山背绿草满芳菲,风儿香来水儿美。追啊追,追啊追,追着天边燕儿飞。采朵云儿轻轻吹,絮儿要向何处归。追啊追,追啊追,梦里撒欢不觉累;好梦起来天色早,更多滋味待明朝。”他唱呀唱,把自己哄困,实在忍不住、就枕在床畔睡着。难怪其后阿蛮又大惊小怪一番,气得甚至埋回被子里哭。断断续续,又急他手上如何挂彩,又气他怎么就在地上将就。堵住所有出气的声音,她将脸蛋憋红,总是为了她,依旧是因为她!她恨不能将自个杀了,不至于这样无底线地伤害他!
半月有余,第一个平安度过的夜晚就此流逝了。他如何能不张皇失措。总不能又过那白天流脓、晚上发热的苦日子!一味的瞪着眼睛拿冰块充数!“我乐意的!”他所以口不择言,“你的痛苦,我都应当亲身经历一遍——饶是如此,依旧不公。我才睡了几晚廊下,才睡了几夜床头?从前为奴为婢的苦差事你做的,我又有何不可?”
李木棠听到这话,却居然冷笑。这么眨眼瞬息,她又恢复成置身事外的模样,整个人百无聊赖,别说眼睛不抬,连眼泪都懒得滑落:“我有什么痛苦?我是这世间再幸运不过!有几个人啊?几个人做奴婢能好端端做到皇宫里头,还撞见你的?不是谁人该杀,我居然说命运不公——我好运至极!我死一千次,一万次,也不够见到你一次,我该当再去……”
她没得继续咒骂自己机会。有人担惊受怕太久,千忍万忍,终究还是忍不住。而她呢,说实话,是有些喜欢这个吻的,至于四肢百骸为何僵直颤抖?她也说不出。只是热烈烈觉得浑身都痛——大抵头脑清明了,就盖不住身上的伤口。难以成眠那些日日夜夜如今都记起了,很是有段日子——对于她而言,简直像一辈子那么长。他陪着,寸步不离守着,所以她发狂疯癫全是莫名其妙、无病呻吟。可是这岂非意味着他闭门不出、不入朝堂已有太多时日?
“无妨。”他的喘息很感恩般,轻轻都飘在她的面上,“我讨了恩赏。”
恩赏需要代价,他却以为是喜上加喜。就前日,皇帝大费周章将他请去,说是才晓得他同太后那些龃龉,自然不能坐视不理。“太后毕竟年长,年长者难免固有成见,思路有时狭隘。为人子顺从附应,彩衣娱亲便罢了,何苦要和自己母亲争个先后高低呢。她不是同你过不去,只是做了这么多年太后,却忽而间没了那富可敌国的国舅,患得患失所以难免。朕已经让宗正寺着手,祖祠该修还是得修。太后是一国之母,资费便不用劳动你荣王府一家了。再一头,新人入宫,朕这后位尚且空悬,里里外外免不了还是得请教太后决断。她顾着宫里,你王府上的事,想来便不会关心了。”
听听,这话说来,倒显得皇帝像是做兄长的那个,多循循善诱呢,当然,真正的意图,还不急不徐藏在后头。太后如今安生太平最好,可就怕从前五湖四海那么些蠹虫还未肯罢休。届时绕开荣王府,金银珠宝直接送进庆祥宫内,教太后又如何区处呢?“再者,哥哥在朝中杜弊清源实在未免急躁了些。你不在这几日,各家各姓雪花似的上着折子,明里暗里,只怕往后都有的束手束脚。却如果有个法子,能将这些露了头的,都另派了公干……岂非也是清肃朝纲么?”
“以毒攻毒。”戚晋立时会意,“派出十道采访使,下至各州县,看他们鹬蚌相争,自然收获颇丰。”
皇帝就抚掌而笑——左右这是“他荣王的好主意”;至于谁是渔翁,还不一清二楚?“你应了?”她问。“我做了。”他答。
“为了你。却又,不为了你。”
合眼亲吻着她前额疤痕,他要道一声、再道一声:“谢谢你。”若非为了她,莫名破罐破摔的那些勇气……他如何能够看清。是的,最初的那些发泄,只是怀揣着一种自毁般的执念;世间坎坷皆让他无以容忍,不能以子问母的,他去找别家发泄。左右阿蛮要死了,不是人人都这么说?连江奉御率先发回的信件都似这般循循善诱。左右他已经是个不孝子,一定引动母亲大为悲恸。在那一段没有颜色的日子,天上就该搅弄起万丈雷霆,他做的事,说的话,很多时候未必出自于自己的理智,只是被攫着大闹一气——就像阿蛮那日拆了一座床。人是奇怪的生物,身体居然不对脑袋负责,反倒遵循些莫名其妙的规矩,喜怒哀乐根本不看当下的节候时令。反倒他自毁长城起来,竟从中取得一种古怪的狂喜;尤其十道采访使安置妥当,有一瞬简直身轻如燕,柳绿花也香。最开始他想,这是因为阿蛮喜欢。她念念不忘过许多回了,为民做主公正无私那些大道理,他终于装作这样两袖清风的好人,一定使她心满意足;他后来又想,或许只是为自己赎罪。就因为瞻前顾后,迟迟不肯给出承诺;又试图周全朝堂,和赵段朱李几家攀扯不清——所以阿蛮大祸临头,避无可避。还提什么复仇,难道当真记恨母亲?最该死还是他戚晋自己。所以他忽而就无所顾忌,舍得一身剐,敢叫皇天塌。各样纷议之声不久被赶出京去?海晏河清指日可待,他实在没有什么遗憾才是。可这仍旧不是答案。
“戚晋是谁?”他去问阿蛮,“是上房揭瓦自得其乐一个赖皮猴?还是驭弄权术进退两难所谓荣王?经年的长吁短叹,经年的愁眉紧锁——可如果,本就是自寻烦恼呢?”将她腰间轻搂,他那重瞳甚至亮起,“如若,你喜欢的模样,本就是我生来的极乐;正如我习以为常那些经史子集,是你孜孜不倦的向往;如若我们,生来如此恰切,是相辅相成的解药……”
这么说的他,片刻之前还在痛哭流涕;值得他这样嘉许的她,才刚刚发表了打道回府的决心。她所以冷笑,以为言过其实,却在不久之后为此偷偷摸摸,竟想逾墙逃跑……
这是正确的决定。她想。我难得有现在头脑清明的时候。利害关系一下就想得很清楚,未来——那个不能够发生的未来,我也已经推演得很仔细。我是冷静的,失心疯者另有其人。所以我应该离开,趁事情有的挽回,不至于全世界都与他为敌。她这样想,然后立刻践行。离开那浸满药味的沉重被窝,熏一熏紧靠床畔的炭盆。我这就要走了,可惜……或是还好?他依旧不肯入屋内,说什么顾及名声……他必定早也有了一拍两散的打算。昨儿的吻,是告别的吻,是悲伤的吻。往后余生,飘零何处,她都要牢牢记得,不会给忘掉的。她思虑多周全呢,甚至要纸笔还肯留一份信。纵然手腕无力,字不成句……那便不用了。她能留下的皆已留下,除了这狼牙——是她自己挣得;这金镯——她就是要偷太后一点赔礼。然后,很简单,穿件衣裳,穿好鞋袜,下床来,开门,走过月洞门,从东角门出去,她这辈子就货真价实地同身后这片地方、同这片地方的主人没有什么瓜葛了。这样很好,损失是最小。一切风平浪静一如往常,或许、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到异样。
可是有人察觉到异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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