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荆风趁机去换了纸,又马上退后几步,等着这心烦意乱的家伙大倒苦水。可这回居然没有。倒是林怀章偏要在这时候候在门外——明明是戚晋传他,为了今日朝中官员任调一时;这会儿却莫名又发起什么干火,“哗啦”退开椅子起身就走,急得好似要躲避瘟疫。木棠想说些什么,张张口,声却是虚的、变调的——她曾恬不知耻、自认为自己有所成长,无论语气想法姿态都沉稳成熟许多,但偏偏就是面对殿下,总不免要露怯。她慌里慌张竟说:“要不请林公子拿主意……”戚晋便反倒走得更快。她只有当着旧东家的面再喊:“我会安慰好小之,我不是……我发誓!”
只一转瞬,目之所及处已不见他的身影。木棠站在空旷的庭院内,顶着肆无忌惮洒下的烈日,轻轻咬住嘴唇。二哥拉她进屋坐下,有请林怀章来讲,一定要她知道赐姓一事非同小可,绝不可纵小郡主任性胡来:
“若非借言清理门楣,扫净国舅污名,传继宣清公主荣光,长公主之加封舒国公必定不肯松口。正风头上,我听闻殿下已为此事往范府跑了五趟。朝中又正动荡着,舒国公主议,官员大批调换:与世家走得近的、补缺右迁,从前国舅身边的、除了京兆尹得了御史台、其余一律明升实降。舒国公之子、之婿,都当了一省首脑把持门庭,殿下实在是难为。赐姓国姓是最上等荣耀,以后堂堂正正、自无人敢说三道四。此次实在处处难为,势在必行,郡主那头……”
木棠才发下的宏誓大愿根本一句空话。她谁都帮不得。夏姑姑回了旧乡,朝闻院的灯火愈发无所顾忌地亮到更夜;小之独自去了趟大理寺狱,回来后接连两天水米不进。木棠陪她饿得心慌气短,连喝药都忍不住要吐;文雀终于舍得劈头盖脸将她狠骂一通,她被撵出朝闻院,却并不想去厨房讨食。
美味佳肴接着自己送上门来。
继姑姑们告老返乡后,今日到了年纪的宫人也被放出来。弥湘托张芊尔送来一盒自己做的春卷,外附两封信。春卷凉了大半,外皮不再酥脆;盐放得清淡,菜却炒得有些焦。木棠一小口一小口嚼着,单手抖开面上的那封信。是弥湘亲笔,告之自己已正式拜师学艺,连刀功都正飞速精进。木棠不由莞尔,不仅是为这旧友高兴,不仅因为托弥湘的福能有东西垫垫肚子,更因为如今她通篇看得顺畅,一个不认识的字竟也不曾遇着。她于是擦擦手,再打开第二封书信——
是林怀思的字迹。
开头没有称谓,她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写给自己的信。但她飞速将其折起收好,或许回去后让文雀姐姐代个劳吧。小盒里还剩三个春卷,她被勾起馋虫,正是食欲大动的时候,却在这关头灵光一闪,己所不欲偏施于人,就要端去小之面前大快朵颐。小郡主揣手捏着肚子左躲右躲,气得脸都涨红,却到底是挨不过,伸手将最后一个抢去:
“这么小一个塞牙缝都不……好啦,我是饿了,姐姐帮我去找食官长问问吧。”
她可怜兮兮地舔尽手指嘴角,气哼哼的眼神只往院外丢:
“表兄欺负他,该他苦兮兮受罚去!我饿什么肚子,我吃饱了,再好好和他生气!”
她却根本没有寻找机会。正午后,孺人段舍悲来协春苑拜会,这回却不再讲什么大道理,只不咸不淡知会一声:“下午何家妹妹要来府上品茶论诗,几位姐妹在花园里若是弄得喧闹了,请长公主一定多多担待。”
“何幼喜?”小之停下沾满蟹黄的筷子,“就是侍中何仁那个女儿,京城第一才女,‘不蒙尘的美玉’?”
“长公主也曾听闻她芳名?”段舍悲故作讶异,“幼喜生性谦和,不喜出风头,所谓传世名作,有幸一读的人可真不多。今儿是赶巧,她父亲昨日得旨,刚进了尚书左仆射,我借了同她庆祝的由头,好赖是说得她肯赏个光,连带我院里的媵侍一起做个诗会、热闹热闹。夏天嘛,天热难打发,就在花园里头,摆些点心茶酒,也消消暑热。”
她这番话以退为进,句句不提邀请小之,却句句勾人心肠。偏要小郡主自己偷偷摸摸、先头埋伏在花园里佯装无意路过。也直到这时候,小之自己才觉出些国姓公主的好处来:她早听闻何家姑娘听说是个直楞性子,纯善得紧,半点见不得脏东西,更看不惯自己爹爹;早先宴席上不过遥遥一见,她甚至不敢近前去自讨没趣。可如今她归了国姓,长公主之尊荣耀非常,任何幼喜再如何不满,至少也不敢表露在面上来。她这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——何幼喜见礼时不卑不亢,待落座寒暄几句更是渐渐热络起来,连带对小之身后的木棠也热情非常,接了茶盏来的时候还专门道了声谢。她今日身着一袭白莲绣枝蓝色轻容纱裙襦,斜插支錾刻简簪,妆容素雅清淡,似林间活水似的,儒雅和善甚至更胜于段舍悲。她问起木棠,是否曾是良宝林身侧丫鬟;五佛山上她为丢失了主子的木棠指点迷津,这份恩情木棠至今还记得,应答时于是多蹲了些许,还问琼光多取来把小扇给她身侧的婢子用。席上如此一团和气,小之趁机提出要压一两赌资,斗诗会会这位大才女。何幼喜却啐一口,直道金钱俗气:
“既是风雅之事,那便不能落了凡尘。这样,待会儿败者下厨,再做几样花食点心来佐茶如何?”
“‘君子远庖厨’!”小之把脑袋摇成波浪鼓,“那般下人的活计,可脏!”
何幼喜闻言只笑,好像是觉着此言幼稚。段舍悲与她不愧为闺中密友,立刻便接话圆场:
“能得幼喜这大才女诗句一观,就是顿顿烟熏火燎也是值得的。长公主若是不愿意,待会交给妾一人便好。长公主毕竟还小,无需这般劳动。”
“该是贱妾侍奉……”
吞吞吐吐想要插话的是段媵侍。她陪在段舍悲身后,又坐在外侧最靠步道的地方,就连木棠都不曾注意。现下看仔细了,才发现这原来竟是个不输馨妃的美人胚子——面若梨花胜雪,容颜娇似春月,身段纤细袅娜,又穿着一袭杏色轻纱,本该沉鱼落雁、摄魂夺魄,可偏生她身上有股无端的拘束紧迫感,那双本该顾盼生情的桃花眼却死气沉沉宛如一谭死水,内里原本只有恭顺,现在被满座这么一瞅,更是塞满了不安。这样的精气神木棠实在太熟悉,这岂非正是从前、甚至现在有些时候的她自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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